南苑.南苑 发表于 2019-1-14 11:07:47

〔纪实〕妈妈


〔纪实〕妈妈

在婚后的20年里,妈妈只看过女儿一次,那还是旦旦坐月子的时候。
妈妈一辈子没出过远门,只在方圆五六十里以内转圈圈,从没离开过养马湖。看旦旦这算是她头一次出远门。
女见娘,有事没事哭三场。一见面,女儿双手搂住妈妈的脖子,一头擩到妈妈怀里,鼻一把泪一把,竟嫌娘母子来了。

旦旦很要强,她不愿妈妈看到她提着褂子没领子,掀开锅盖没米下的日子。她想妈妈,又怕妈妈见了伤心。因此,多次百般推辞,阻拦妈妈看她。

为了不让女儿伤心,妈妈岔开了话题。她说,你出嫁时我没来,外孙子都有了,我咋能不来呢?实际上我也不敢出远门。胆子小,不识字,出了门就辨不来个东南西北。十里乡俗不同,连个话也听不懂。不知是自己耳朵聋了,还是别人舌头根子硬了,牙齿像掉了一样,说话“乌拉乌拉”的堵不住个风。说的啥?多数我没弄明白。

看到外孙子瘦的皮包骨,女儿生活拮据,妈妈的眼泪往肚里流,一夜都没合眼。她怕女儿觉察伤心,假装睡着了,时不时地发出鼾声。
第二天一早妈妈就返回了养马湖,托班车给女儿捎来了50斤面粉、10斤胡麻油。

旦旦妈属兔的,1939年生。1957年嫁过来时,家里几乎是一无所有。那时,家家都一样,两个肩膀抬张嘴,靠着双手过日子。没有攀比,没有怨言,没有比较,分不出高低,不懂得啥是幸福,也不知道啥叫艰苦。糠糠菜菜,能填饱肚子就是好日子。
家里有一个残疾老公公,1932年当地遭遇7•6级大地震,死亡了七万多人,公公也被砸伤,他死里逃生,右眼失明,失去了劳动能力。

2001年旦旦爹去世后,大儿子在街面上买了房,娶了媳妇搬走了。1999年小儿子被人打的神经失常,成天疯疯癫癫,她一边种地,一边守护着小儿。上了年纪,人老体衰,力不从心,土地多,忙不过来耕种,卖了几亩,留下16亩自己种。她曾多次谋思寻死----去跳河,但她丢心不下有病的小儿----“我死了碎娃咋办?我生了他,养了他,他病了,我不管他谁管他?我把他带到人世间,只要有一口气,活一天,我就要养活他一天。”

老汉去世时,小儿有30多亩地。她一个人种了3年,实在种不下去了。就说浇水吧,把人就难肠住了。特别是晚上浇地,人老眼麻,黑天视力更差,提着个手灯跌跤爬步满地跑,不是这里溢了,就是那里渠打破了。外包浇灌一年,说好工酬300元,可浇到一半,承包人中途撂了挑子……
还有播种,收割,拉呀运呀,脱粒碾场,哪一样都靠的是人手、要的是力气。

第二年,村里有人找上门想承包。二女儿也上门要包。
娘母子谋思,肥水不流外人田,不能胳膊肘向外拐,就把土地给了二女儿耕种。报酬是承包娘俩每年的口粮。开始,每年给的是原粮,后来村子没有原粮加工的机房了,女儿就给的是面粉,这一种就是十年。

没菜吃,院子里有一小块地,大门口也有两小块地。有地,妈妈没力气,举不动铣,翻不动地,菜也种不成了,一月、两月,小女儿从班车上带些菜来。捎的多了放不住,吃不完就坏了。日常吃的除了盐便是醋,清汤寡水、以盐代菜过日子。

老汉过世后,烧的柴火还是早些年发大水时旦旦和碎娃从疏勒河里捞的。
发大水时,祁连山上的灌木、乔木、古藤,河道两侧的胡杨、红柳、梭梭,整棵整棵的大树,杂七杂八地涌入河道,忽悠忽悠地顺水漂流,有的被洪水冲到岸边。每年春夏回来,旦旦都要给妈妈劈一大堆柴,以备妈妈煮饭烧用;秋冬回来,把大块子煤砸碎,以方便架炉子。

妈妈总是盼着小女儿回来,女儿回来了家里才有人气。
旦旦回来不是给妈妈洗衣服,就是打扫院子,屋里屋外,犄角旮旯,打扫的干干净净。他给妈妈洗头洗脚,剪指甲。

妈妈老了,腿不听话了。不知从那一天起,她感到脱袜子鞋时,脚收不回来了,需伸手搭一把。不是拽住裤口就是抓住脚腕子用手拉----小腿才能蜷曲到怀里。
妈妈说人老腿杆就成了硬棍棍,脚抬不起,筋伸不开,膝盖绷不直,走路步子越来越小。她说,身子左右摇晃,就像地里拔木桩,摇晃才能抬起脚。

令妈妈最难忘是2010年冬天,天气太冷,滴水成冰,她不知道天寒地冻要早早地把家里的水管子包上。等没水了,晚了,管子冻实实了。没水咋生活?炕上还躺着勺勺兮兮的病怏子----碎娃。他烦躁了,不吃饭能行,渴了就犯病,没水就摔盆砸缸。娘母子强打精神,每天太阳一竿子高,端个盆盆去东邻西舍讨水。冬天天冷,庄户人爱睡赖炕,家家大门都开的晚。她怕打扰邻居,在端水前总是先在村口望望,看邻家大门开了没有。

妈妈像《祝福》中的阿毛娘,“我只说寒冷的冬天山里野兽无食,才会到村里来,谁知春天也会有狼”一样,她对邻居一遍一遍的诉说着“我不知道冬天要用破衣烂布早早地把水管子包上……”
天天端水,经常打搅邻舍,她心里过意不去,每到一家她总是歉疚地不住点头,“我不知道冬天要把水管子包上……”

她颤颤巍巍地蹒跚在一趟又一趟端水的路上。手没劲,水盆端得低了迈不开步子,端的高了摆动大,水不停地晃荡,泼洒到衣服上,不一会儿就结上了冰,走起路来“噌噌”的发响……
断水持续了两个多月,她的衣服从没干过,她的泪水也没干过。

老祖先留下的话,“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,分了家的儿就是栽了堵墙。”不分不嫁是一家,有的,分了嫁了成冤家。她没把嫁出去的女当做泼出去的水,没把分了家的儿子当做外人。妈妈很要强,她不愿给分了家的儿子和出了嫁的丫头子们增添麻烦,困难总是自己扛着。

她心里有个坎:分家时老汉跟的是大儿,她跟的是小儿,名正言顺,她的生养死葬是小儿的事了。这是乡间约定成俗的规矩,也是她心里的坎、成了堵嘴的墙,再大的困难,她从不向儿女们提说。她说,儿女是我带到这个世上的,带来了,再苦再累,都要想办法把他们拉扯大。现在儿女成家了,各人有各人的家,各人有各人的难肠。妈妈一辈子做人做事有自己的分寸,在困难时从没向子女张过嘴,伸过手。
她说,“唉!都是我的命不好。百酸搅肠啊,靠山山倒,靠水水流,靠碎娃养我是没指望了。”

在她看来,钱难挣屎难吃,钱比命贵。她一辈子没进过医院,不是没有病,而是病了没钱医,大病小病都是“抗”。吃了一辈子药,不是“去痛片”就是“安乃近”,牙齿痛了咬花椒粒。

她胳膊痛,手也抬不起来,没法子梳头。时间长了,头发在头皮上结成了毡片片,头不是头,发不是发,毛头似窝成了毡疙瘩。长时间不梳不洗,头皮奇痒难耐,就像千万只虫子在爬,在啃食她的头,在吞噬着她的心。妈妈被“痒”折磨的快要疯了,她用头在墙上蹭----“磨痒痒”。脖子痛,不能扭转,就在墙上上下左右地“蹭十字”。泥土墙,蹭的时间长了,泥土粉末钻进头发里,一出汗,结成了一层垢痂,愈结愈厚,密不透气……
虱多不咬,账多不愁。还好,痒的时间长了,神经麻木了,反而不痒了。她绕口地说,“痒都被痒咬死了!”

旦旦三个多月没回家了,见妈妈的头成了这般模样,她极为吃惊。听了妈妈的诉说,母女两抱头痛哭。旦旦立马对妈妈说:“我要留下来照看妈妈和弟弟!”
妈妈连连摇头:“勺丫头,这使不得,使不得!你是有家的人了,孩子还小。以前家里穷,我把你给给南洋镇,妈妈后悔了一辈子,你不能走妈妈的老路啊……”
思前想后,万箭穿心,母女两哭完了,旦旦给妈妈近乎剪了光头,留下了两三毫米的发根……这样,半年内不会结成毡片片了。

每次回来,旦旦都要给妈妈蒸一大框子馍馍,挂到炕边的半空中。既防老鼠,也方便食取。
1999年碎娃死后,院子更加空荡,只住着妈妈一个人,凄凉、孤独、恐惧包围着她。她说,“我是个死了没埋的人,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。”

长期没和人说话,妈妈感觉舌头硬了,嘴唇子也硬了,说话僵的发不出声了。
她希望能有个人陪她说说话,消除孤独和恐惧。找人说话,成了妈妈老来最后而唯一的奢望。不管白天和黑夜,不管日出日落----在她看来,白天和黑夜都得分分秒秒地熬过。
白天她盼日落,夜晚她盼天明。一天又一天,一月又一月,盼来盼去,时间并没缩短,一天还是一天,一夜还是一夜。

旦旦回来了,她不嫌妈妈脏兮,晚上陪妈妈睡。娘俩头靠头,脸对脸,有说不完的话。这时候,妈妈心里才感到踏实,悬在空中的心像块石头落了地,回归腹腔----有生“根”的感觉。

这种幸福,这种满足,是一种期盼,也是一种奢望。女儿都嫁出去了,各家有各家的光阴,她能理解。分家时当管她的小儿在她先头走了,白发人送黑发人。她说,“唉,老来丧子是我的命啊!”

妈妈36岁生的碎娃。老汉去世后她与碎娃相依为命,照看小儿10年。碎娃殁后,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在独庄子里又过了两年。
冷冷清清的院落,妈妈佝偻的背影顺着墙,蹒跚地摸到大门口。她扶着门框,用浑浊的目光守望着远方,一阵秋风将白发吹得零散、飘飘忽忽时不时地遮住本来就模糊的双眼……
她一手扶墙,一手拿着一只木质小凳,摸到院外的南墙。出了院门向南拐,顺着墙根有一条通向厕所的私家小路。干旱少雨,路面有一层薄土,人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。每次旦旦回来走后,妈妈总要提着凳子,扶着墙,摸到南墙根,在小径上辨认、寻找女儿的脚印。她的腿硬了,膝盖不能弯曲,蹲到地上站不起来,只有一手撑地,一手撑着凳子,才能直起腰。
望着女儿的脚印,慰藉着妈妈的心灵。脚印烙在了妈妈的心上,想旦旦了她就摸到南墙根,在小路上寻索着女儿的脚印。这是一种思念,一种无奈,也是一种寄托。这种心灵的疗伤直到风吹日晒,脚印模糊不清为止。妈妈期盼女儿下次回来,再能给她留下思念的脚印。

2012年11月7日,是农历二十四节气的立冬。立冬为冬季之始,我国北方正式进入了寒冷的冬季。夜里月光朦胧,犹如一层薄雾,苍白地撒落着冷清,使人感到凄凉和孤独。她躺在炕上,炕是冰凉凉的,即是有柴草填烧,妈妈也蹲不下去----她没这个力气了。冬天的夜晚长而难熬,冻的她蜷缩在炕上,腿曲腰弓,成了S形。人老了没火气,越睡越冷,越冷越蹴,最后缩成个团团,时间长了,神经麻木了,腿都伸不开了。

正当她迷迷糊糊睡梦之际,忽听到碎娃急促的地敲门声,“妈妈快救救我!”“砰”的一声,慌乱中她从炕上跌落下来,失去了知觉……
待到冻醒,东边窗户上已没了阳光。她躺在地上,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。头嗡嗡作响,像一颗即将爆炸的地雷,腿不听使唤,似乎不是自己的了。
一抹阳光从西窗透了进来,她清醒了,估摸该是下午了。她想喊人,独庄独户,喊给谁听?又冻又饿,喉咙干的要冒烟,张嘴已发不出声了。她恐惧,她绝望,她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小儿的名字,“碎娃,碎娃,快救救妈妈……”
待被发现时,妈妈已奄奄一息。

在弥留之际,她把多年节省下的200斤清油、还有一个存折,交给了大儿子----存折上的钱是碎娃的卖地款。
2012年12月3日中午,她咽下了73年苦难人生的最后一口气。一儿两女披麻戴孝,把他葬在了疏勒河边的祖坟里。

有人说,三更半夜听到碎娃用苍凉沙哑的声音在坟里吼秦腔:
“王彦章打马上北坡,
新坟累累老坟多,
新坟埋的汉光武,
旧坟又埋汉萧何……”

“呼喊一声绑帐外,
不由得豪杰笑开怀……
单童一死阴魂在,
二十年报仇某再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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